李来的一生
如果说人生是浩茫的大海,那么痛苦则是骤然翻起的浪花。而李来就是这海上的一叶孤舟,没有方向,也靠不了岸,任凭海浪肆意的拍打。
李来,是家里的第四个姑娘。
如大家所想的,她的出生无疑是让家里失望的。未满月的她被丢弃在了路边,虽然不是寒冬腊月,但是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浑身爬满了蚂蚁,奄奄一息。
发现她的人是邻村的老李,四十好几了没有娶过亲,因为家里实在太穷了。连维持生活都仅仅靠那三分薄田。
那天他一大早准备去地里除草,路过一座小桥边,隐约听见婴儿的哭声,他站在那里仔细听那声音又没了,老李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刚准备走,那哭声又有了。循着声音找过去,在桥边的杂草里看到了瘦弱的像只小老鼠被一个破包被裹起来的小婴儿。
老李打开包被,看着光溜溜,身上爬着蚂蚁的孩子,不禁心头一软。那个年代被丢弃的女婴太多了。幸运的可能会被人捡到收留下来平安长大。不幸被虫咬被狼叼走也比比皆是。
老李抱起孩子,匆匆往家赶。邻居的婆婆看到他抱了个孩子回来,打开包被看了看:“哦,是个女孩啊,难怪会被丢了。”老李是个光棍,恋爱都没有谈过一个,哪来的经验照顾孩子呢。这个孩子让他犯了难。他恳求隔壁婆婆帮这孩子洗个澡,再做两件小衣裳。
隔壁的婆婆也是心善之人,她赶忙回家,拿来几件洗干净的旧衣裳,让老李烧水帮着给孩子擦了擦身子,再用衣服包起来。孩子吧唧着嘴,看着应该是饿了。那年代煮饭都是用土灶,物资匮乏,恨不得几粒米煮一锅粥,就着米香喝米汤来填饱肚子。大人都经常吃不上大白饭,别说是能够喂孩子了。婆婆给小家伙喂的就是米汤,可怜的小家伙不会喝,只好拿勺子一点一点慢慢喂。
老李出门四处打听,试图寻找这孩子的家人。得知隔壁村一户人家不久前生了个姑娘,说是夭折了。老李过去问了问,孩子的亲爹妈拒不承认他们丢了个孩子,把老李推搡着赶出了门。
老李悻悻而归,回到家看着熟睡的孩子不知所措。孩子在睡梦中嘴角上扬的笑了一笑,虽然那么大的宝宝笑容都是没有意识的,但是那一笑让老李的心都化了。老李抱起了孩子,摸了摸孩子的脸说:“看来你是回不去咯,也是,他们竟然狠得下心丢你,又怎么会承认你是他们的孩子呢。那条路那么多人走,偏偏让我发现了你,也是我们有缘一场。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啦。我本以为我这辈子就这么孤独终老了,你却这时候来了,上天待我还是不薄的。那就叫你李来吧......”
李来有了名字。光棍这么些年的老李,捡了个孩子回来。村里人虽然见怪不怪,但是也纷纷慷慨解囊,你家一碗米,她家一件旧衣服,向这父女俩伸出了援手。
虽然老李穷,但是他是个老实又勤快的人。吃百家饭喝米汤的小李来慢慢长大了。她自小就知道自己不是老李亲生的,也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可能就在隔壁村。但是她从来不多问,也不在意。对那会的她来说,她只有老李这一个爹。
为了让李来能够上学。老李跟着村里的人在家附近接活,什么石匠木匠,挑土搬砖他都干。有时候把孩子寄托给村里其他有孩子的人家,让李来跟着她们一起玩,等他下了工再接回家,有时候就自己带去工地上一边做事一边时不时关注不远处的小家伙。
很难想象一个大男人把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儿养成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得需要付出多少的心血和汗水,更何况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女。
李来上初中的那一年,老李给人干活突然发晕从墙上掉了下来,摔伤了腿。但是他不敢让李来知道,也舍不得花钱去看医生。东家赔给他的钱他留着想给李来上学用。放假回家的李来到底还是知道了,哭着求老李去看医生,但是老李倔着就是不去,觉着自己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后来便落下了瘸腿的毛病,那时候老李已经真的是老李了,精神和体力都大不如从前。
李来初中读完就不再去上学了,无论老李怎么凶也好哄也好,她都不愿意去。她跟老李说:“爸爸,你已经把我养大了,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没有你我早就被狼叼走了。现在你老了,该我来照顾你了。”
李来跟着村里的小姐妹去了纺织厂,虽然年纪小,但是她能吃苦手脚也快,领了工资过年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上街买了肉和酒,给老李扯布做了一套新衣服。余下的钱打算都交给老李,但是老李没有要。他说姑娘长大了,得为自己打算,不管赚没赚钱都无所谓,看着她平安快乐,有一天能够找个好婆家,他就知足了。
可是老李没有等到李来结婚的那天。湾里人看他几天没有出门,找到家里一看老李已经走了,手里捏着当初捡到李来的时候包裹着她的那个破包被,枕头边放着一块旧手帕,里面包裹着一些零散的钱,那应该是他的全部积蓄了。还有李来给他置办的新衣服,也整整齐齐放在床头没舍得穿。
世界上最爱李来的人走了。
她惊闻噩耗,哭的不能自已,几度晕厥过去。
在她以为自己长大了,能照顾爸爸,让苦了一辈子的他过上好日子的时候,他就这么突然的走了。人生这一辈子最遗憾的事,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在。
在村里人的帮助下,李来给老李穿上了她买的那套新衣服做寿服,办了葬礼。葬礼刚办完,李来的亲生父母就找来了。
他们握着李来的手痛哭泪涕,诉说当初自己的不容易,丢她的时候的迫不得已。李来问:“你们该不会是看我现在自己能赚钱了,就想起我了吧?那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离这么近都没有来找过我?”
李来妈妈一听这话,哭的更大声,几乎要抽过去了。她说:“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情况呢,我怎么会不想来看你呢。丢你的时候,我可是躲在远处看着老李捡走了你,之后这些年我也有偷偷去看你的,你的奶奶太强势了,她当初还想把你直接丢进尿桶里,是我拦下了啊。我知道老李是个好人,我就知道他会好好把你养大的。是妈妈的错,但是天下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啊.....”
天下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
李来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她觉得好像有道理。
看着自己跟养父住了这么多年的家,她悲从中来:“这个老头从捡了我就一直在为我拼命中,一天福都没有享到就这么走了。如果他还在,他会不会希望我认回我的亲生父母?他应该也希望我能够回到那个家吧,他肯定也不想看我一个人这么孤独的无依无靠。”
李来跟父母回了家,原来当年丢了她没几个月,她的母亲又怀孕了,并且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孩。李来看着这几个跟她眉眼有些相像的姐姐弟弟,只觉得手足无措和陌生。
这边家里给她安排了一个单独的房间,有漂亮的床单,衣柜里还有一件时髦的呢子大衣,说是欢迎她回家的礼物。李来试了试衣服,挺合身。但是她又想起了老李,舍不得穿新衣服的老李,好吃的都要留给她的老李,把她扛在肩上满湾炫耀那是他女儿的老李,不禁又流下了眼泪。
回家待了几天,虽然父母和姊妹都极力跟她套近乎,表现的很热情。但是李来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到底是什么呢?她也说不上来。
某天晚上,妈妈坐在李来的床边,突然开始抹起了眼泪。李来忙问怎么了。妈妈开始哭诉她养大几个孩子的不易,这些年对李来的愧疚和思念。还有弟弟也快到了适婚年纪了,家里还没有个像样的房子。
李来问妈妈是什么意思。妈妈握着李来的手说:“镇上刘家的儿子,他家里是做生意的,条件很好。他很早就看上你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想让我帮他说说,你看你也不小了,嫁哪都是嫁,妈妈当然是希望你能嫁个好人家了。”
李来之前没有想过嫁人,妈妈这突然的一通话让她有点蒙。
妈妈继续说:“你那几个姐姐,两个已经结婚了,三姐性子刚硬,她也没有你好看,刘家也看不上她。听说你要回来,你弟弟可高兴坏了,你看你这屋子就是他给让出来的。爸妈虽然没有养你,但是我好歹也十月怀胎生了你一场。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我还不是希望你过得好。”
李来半天没有吭声。妈妈见她不说话,越哭越带劲,这时候姐姐们也进来开始劝李来为了爸妈和弟弟,同意这门亲事,再说都是为了李来好,她们想嫁这么好的人家还没有机会呢。
也许是李来害怕失去这得之不易的亲情,也许是她也想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她思虑了片刻,答应了第二天跟刘家见见面。
眼见李来没有很抗拒,妈妈抹干了眼泪,让姐姐们出去不要打扰妹妹休息。她给李来盖了盖被子,抚了抚李来的头发,握着李来的手坐在床边跟她讲自己过去的苦日子。
李来觉得妈妈的手心很温暖,妈妈的眼神好温柔,原来有妈妈陪在身边是这种感觉。
她见了刘家的人,对方个子高大,长得还算周正。全程刘家的父母一个劲地点头加哈哈笑,表示很满意,男方倒是全程不发一言。见了面,刘家给李来的爸妈送上了一个红纸包的大红包,李来的妈妈笑眯了眼。
李来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她默认了这门亲事。在她眼里,再怎样这边也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会害自己,他们安排的肯定是好人家。
事实证明,她低估了人性。有的人本就不配为人父母。
在刘家的帮衬下,李来的爸妈建起了新房子,弟弟也相亲了对象。而李来也点了头准备择日嫁入刘家。
娶亲的那天,还算是风风光光的。李来的父母姊妹也是眼泪汪汪的,祝福她幸福快乐,嫁得好。
婚前不够了解对方,以为能够日久生情的李来,到底还是失望了。
刘家虽说是做小生意,但是公婆防李来像是防贼一样,不准她过问生意上的事,不准她私自回娘家,回去也要看看她有没有捎什么东西走。
而她的老公,不仅事事听从父母的,还好喝酒,喝完酒就喜欢家暴。经常打的李来鼻青脸肿,直到她怀孕后,才收敛了不少。
李来为刘家生下了一儿一女。传宗接代的任务完成了,她的老公对她却是日渐冷淡。哪怕是夜不归宿,也不允许她多问,李来只是关心的说让早点回来,注意身体。也会被男人反手一个巴掌过来质问她:“你在教我做人吗?”
她小小的个子抵抗不了那个大个头的男人,想过回娘家,男人却威胁说你敢回去我就放火烧了你家房子,杀了你全家。娘家的妈妈哪怕听说了李来经常身上带着伤,却也只是告诉她男人打女人很正常,自古都有,让她记得伏低做小,不要与他抗争,孩子大了就好了。为了孩子,也害怕男人真的去找娘家人的麻烦,她选择了忍让。
起初男人只是打她,后来连孩子也打。李来为护着孩子跟他据理力争过几次,却换来更严重的一顿打。
某次家里厨房挂的肉,被老鼠给啃了。婆婆骂骂咧咧说李来没有用,连块肉都看不住。李来气呼呼的上街买了一包老鼠药,回来准备拌在肉里毒死老鼠。
那天李来的男人回来了,带着一股香味。李来问他身上是啥味,男人说:“你是不是女人?女人香你闻不到?我敢找女人未必还怕你知道?你闻闻你头发上的油烟味,还有你这穿得么玩意!走开,别当我路......”
李来半晌没有吭声,她转身走进厨房,把老鼠药倒进了饭锅里。她已经想好了,与其这样的日子过,不如死了算了,还要拉上总是骂她的婆婆,打她的老公,还有装聋作哑的公公。
那天她做好了饭,准备喊房间的老公和公婆出来吃饭。正当大家往饭桌走来的时候,李来的儿子回来了。
原来学校停电了,临时不上课放半天假。进门他就喊饿了,直奔厨房,盛起一碗米饭就打算吃。李来冲过去一巴掌把碗呼到地上。
把孩子吓了一跳,也把刘家人都吓了一跳。她出门把一锅饭倒进了猪槽里。不明就里的婆婆和老公又是一顿骂,骂她糟践粮食,骂她是个神经病。男人又准备上手,儿子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了,他护在妈妈的身前,一直在旁边煽风点火的婆婆怕伤着自己的孙子,骂骂咧咧的拉走了儿子,说改天再收拾李来。
结果可想而知,婆婆发现家里的猪突然死了。想到了李来倒掉的那锅饭,吓得一阵后怕。但是她并没有顾忌,反而是打电话叫回来自己的儿子,说这个女人好狠毒啊,居然想拿药害死我们。免不了又挨了一顿结实的打,这次打的李来好几天都没下床。
李来的男人不仅打了李来一顿,还去李来的娘家一通打砸辱骂。娘家人居然连个屁都不敢放,还赶过来说李来过分了,胆子也太大了,害死人是要坐牢的,幸亏刘家人没有报案之类的。
有一天在路上撞见老公搂着另外一个女人,李来不敢上前去质问,选择了落荒而逃。到老李的坟前大哭了一场,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想报答老李的养育之恩,可是上天没有给她机会。无论亲生父母是虚情还是假意,她还是很想喊一声妈妈。后来她想要一个家,却又遇人不淑,身心饱受摧残。
李来想自杀,但是上吊不好看,担心会吓着孩子。跳水又觉得呛着水好像很难受。喝农药吧,听说它给你后悔的时间,不给你后悔的机会,那个等待自己走向死亡的过程太痛苦了。她害怕死,不敢死,却又觉得生活没了意义。
李来的婆婆满湾子转悠,就差敲锣打鼓了,要把李来的“罪名”昭告天下,说她是个毒妇,居然想对婆家人下毒药,说她是荡妇水性杨花,某年某月某日看她跟谁家的男人说了几句话抛了几个媚眼。即使人人都知道李来嫁过来后受了些啥罪,但是墙倒众人推。
就像最近发生的“唐山打人事件”,有些人拿着放大镜去找受害者的过错,然后给那些加害的人开脱。他们妄想以受害者有罪论为结论。
真真是屎壳郎进茅厕一张嘴就是造。小嘴跟抹了开塞露一样,张嘴就是拉。
三人成虎。那些谣言,成了压倒李来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来疯了。很突然的就疯了,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或者不穿衣服满村子跑。在老公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刀或者拿着农药嘿嘿嘿地看着他笑。男人这时候却又不敢打她了,以前是觉得自己能够拿捏的住她,而等李来真的疯了,他又清楚明白自己不能跟个疯子动手,怕会被她毒死。
李来只有面对孩子的时候,会有片刻的清醒。她会嘱咐儿子好好学习注意身体,长大要做个有用的人;会叮嘱女儿以后一定要找个疼自己爱自己的男人,千万不要随随便便就走进婚姻。
也不记得李来疯了多久,某天婆婆发现平时总是起的很早的她,日上三竿了都没有起床。进屋一看才发现她已经没气了。
人是中午走的,而等孩子们下午赶回来的时候李来已经被婆家送去火化完了,连个灵堂都没有给摆。娘家人哭哭啼啼的来过,也看不出她们是否心中有悔。
人们说,李来火化完了骨灰里有不少钢钉,怀疑是活着的时候被婆家钉进去的。
人们说,李来的婆婆要是对她好一点,她男人不要打的太狠了,应该也不至于疯了。
人们说,李来的孩子说是在外读书,也没有太关心自己的妈。
人们说,李来小时候就很苦,大了娘家也没个撑腰的。
人们说,李来是个可怜人。
当她走了,世界突然开始爱她了。